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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8章 十月的夜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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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8章 十月的夜風

認識她這麽久,不論是在單位還是私底下,他眼裏的她,一直都是那麽濃墨重彩、生龍活虎的;哪怕得知馬仁有孩子的時候,她也就蔫了那麽一小會兒,然後很快就和他去賭場“驚心動魄”,拉動“財富之輪”了。他哪兒見識過這麽淒惶無措的她?

“那你現在在哪兒呢?”他穿著大花褲衩,跳下床找褲子。

“我爸媽家。”

“你等著,我現在就過來找你。”

她心頭一暖,但還是說:“你別來了,太遠了。”

他難得固執:“你先休息一會兒。我到了給你電話,啊?”

“嗯。”她不再堅持了,今夜,她確實想要他的陪伴。

掛了電話,她頭一回慶幸,她的生活裏還有這麽個“患難見真情”的藍顏知己。不知什麽時候起,他儼然成為了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讓她做到百分百坦誠的人,連親媽都不能。她還悠忽想起蘭珍上回的那句話:“他給你的東西的價值不重要,重要的是,他給的是不是你想要的,他有沒有想著要怎樣讓你快樂,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你身邊。”

她的腦子裏忽然劈過一條閃電:“你傻呀!這小子已經喜歡上你了,都好長一段時間了,你沒看出來嗎?”

不然為什麽隨叫隨到?為什麽給她送這個那個的?為什麽在她心情郁悶的時候,帶她去賭錢?為什麽在“游艇”後的雨幕中,拉著她的手一氣瘋跑?......

這樣的夜晚,這樣的時刻,有這樣的頓悟,她的心裏從絕望中升騰起絲絲縷縷的希望,像茫茫雪地中饑寒交迫的趕路人,驀然擡首,竟看見前方突現一座炊煙裊裊、正生火做飯的小屋。

她從沒像今天這樣迫不及待地要見到他。

今天是感恩節,安童也回了爸媽家。

和蘇武牧羊似的陳颯爹媽不一樣,安童爸媽屬於中產階級相對靠上的那類華人。夫妻倆是幾十年前,在中國剛打開國門的十數年,雙雙來加拿大留的學。那時候,加拿大沒那麽多說普通話的人和商店,他們只得被迫說一口流利的英語;沒有這麽多大陸同胞,他們只得被迫交了不少本地朋友;也沒有乒乓球羽毛球象棋,他們只得被迫傳染了很多加式洋俗,比如看冰球,比如過感恩節。

所以這個日子口,安童就順理成章地回家吃火雞,晚餐陪爸喝了幾杯酒,索性就在家睡了。

這會兒,臨出家門前,他還不忘順走媽擱在書房抽屜裏的鑰匙和門卡——他公寓的備用鑰匙和門卡,這樣媽就沒法再像上次那樣偷襲了。

一個多小時的征途,從西到東,他緊趕慢趕,終於趕到了陳颯家。

她一聽到電梯上來的聲音,馬上打開門,他身上熟悉的那陣“清新的風”立刻鉆入她的鼻息,像放學後久盼家長來接的孩子一樣,她心裏一慘,眼睛一熱,兩行淚順著臉龐嘩啦啦地滾落下來。

他哪兒見識過這麽脆弱無助的她?心狠狠一揪,二話沒說,笨頭笨腦地一把將她攬進了懷裏,一只手還輕輕地在她背上拍哄著。

為了不吵醒陳颯媽,他倆決定去陽臺上坐著。

一打開陽臺的門,十月裏涼颼颼的夜風立刻襲擊了他們,他們找來一條厚厚的毛毯,他拿胳膊裹住她,又用毛毯裹住他們。

她在雙重的溫暖中,盡情對著他喵嗚:

“......他肯定一個人手忙腳亂的,把東西掉在地上都不知道,然後滑倒了。我今天要是陪他做飯,大概就不會這樣。——他怎麽好好的要我陪著他做飯?以前從來不讓我幹活的。”她顛三倒四地悔。

“......所以我不想給別人的孩子當後媽,因為潛意識裏,我知道不好當,十有八九就遇到我這麽個不懂得感恩的混蛋玩意兒。這麽多年,我一直看著他為我們付出,可是我們沒有一天是感恩的——哪怕在感恩節這一天!十六年!十六年他都餵不熟我這頭白眼狼!”她涕泗交加地恨。

她說,他就靜靜地聽著,關鍵處,還感同身受地陪著她掉了淚。

陳颯吃了一驚,囔囔著哭堵了的鼻子問:“你怎麽了?”

他拿手在臉上胡抹一把:“看你難過,我也挺難過的。”他為她從此要和寡母相依為命而難過,也為那個和藹可親、做得一手好菜的小老頭,居然以那樣突然的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而難過。

陳颯想起法國妞以前說過,他的鄰居爺爺去世三周年的忌日,他竟然都掉淚了。那時她覺得他沒出息,這一瞬間,她只覺得一陣感動和溫暖,胳膊更加箍緊了他夯實的腰。

終於,她在淋漓盡致地哭了一場後,困了。

“抱著我,不許松手。”她說。

“我不松手。”他摟著她,胳膊上又加了把力道。

“安童。”

“嗯?”

“我沒處理過這樣的事,我覺得很害怕。”

“別怕,有我呢。”

她放心地依偎在他溫暖的懷抱中,闔上了眼皮。

…...

蘭珍對陳颯爹地死因的疑問,在第二天安童來拿東西時,終於得到了解答。

她被深深地震撼了,她唯一經歷的生死離別就是祖母的去世,可那是老年的祖母長期病痛之後的自然結果,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。因而盡管極度傷心與不舍,但作為至親,她的心底早有了一定的準備。但陳颯爹地的突然去世純粹就是個意外,生命怎麽能在那樣一個看似不經意的意外後,驟然消逝?

這天夜裏,她做了個噩夢。

夢裏,她又回到了感恩節那晚,先武在那樣的不歡而散中離開後不久,熱鬧的羊街上就傳來“砰”的一聲巨響。她趕緊穿過小蝶的房間,直奔陽臺——“羊糞池”岔路口,兩輛車剛剛相撞,周圍的交通都停滯了,圍觀的路人越聚越多。

她心裏一陣莫名的慌張,於是立刻打開家門,狂奔下樓,到路口,警車、救護車橫七豎八地來了好幾輛。

本地大街上發生事故,總會來很多警車救護車,並不純是為了救人,也為擋住事故現場,以免影響其它車主繼續集中註意力開車。

她繞過那一輛輛車,不顧一切地擠進人堆的最前沿,看到一輛廂式貨車把一輛黑色“雷克薩斯”掀了個底朝天,心頭馬上一沈——上次來多倫多,他也是租了這樣一輛“雷克薩斯”,帶她去買修地板的器具,還有新的微波爐。她趕緊繞到車的另一側,希望多找些線索。

剛繞過去,就瞅見一只胳膊從前門碎裂的車窗裏無力地橫了出來,她一眼就認出那中指上用透明膠帶固定住的那團白色的紗布墊,上面已經染上了斑斑血漬。她頓覺渾身發軟,腦子裏一片空白,忽只聽“轟”的一聲——

又是一聲巨響。

這回不是夢,她被驚醒了,隨即意識到那是哪個夜裏不睡覺,在羊街上飆跑車還是機車的混蛋。

她很快醒悟過來,才發現自己是左側著身子睡的,大概是壓迫到了心臟部位,所以做了那樣一個夢。現在夢雖然醒了,但是心裏的那份驟然失去的空和痛還在。

這一夜,她輾轉反側,迷迷糊糊地盹過去幾次,又很快醒來,可不論是盹著還是醒著,腦子裏都是他離去時那撕裂的傷口一樣的眼神。她不算是個特別迷信的人,可是這一夜,她一直在想,這個夢是不是在暗示什麽?他一切還好嗎?......

房間的一角有落地窗,和門一樣寬,正對著陽臺的一側。

第二天早上起來,她照例把窗簾升上去,陽臺角落裏的兩塊碼放整齊的鎖扣地板立刻進入她的視野。

是上回鋪地板剩下的。

地板從一側墻鋪到另一側墻,總有長長短短寬寬窄窄的遺憾,需要測量切割,“二次加工”後再鋪。

那些天,她在屋裏幫他劃線測量,他再沿著她劃的線,鋸木地板——在陽臺上的一把木頭椅子上,把那一堆地板廢料和屑子都留在陽臺上。

為了趕工,他們每天都忙到很晚,好在樓下和左鄰右舍都是受災戶,要麽暫時挪去賓館,要麽也在家搗鼓,倒也無人抱怨。

有一晚,天都黑透了,他還在陽臺上忙活,陽臺上沒燈,客廳的燈光又太昏黃,他的臉都快貼上正鋸的一塊地板了。她很過意不去,靈機一動,把自己臥室裏的燈打開,給他照明。

雪亮的燈光透過落地窗投射出去的一剎那,他的眼前也是一亮,不由短暫地停了電鋸,從一堆木屑和廢地板中擡起眼,正碰上臥室裏的她的目光。

他們相視一笑,那晚,他的眼睛尤其亮......

那些天,家裏一團糟,也沒工夫做飯,餓了,他們就開車去“得來速”買快餐,然後把車轉進停車場,或是邊吃邊天南海北地聊笑,或是邊吃邊在車裏入神地看超自然神劇《迷失》:一架飛機墜落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,機上的幸存者們不斷遭遇神秘事物的威脅。驚喜(嚇)不斷,刺激連連......

前段時間她沒細想過這些。

一開始是因為累,鋪地板實在是個重體力活,鋪完好幾天後,上班時打字,手指都還有些不聽使喚,但卻不再覺得委屈無助,想著正在煥然一新的家,還有他的鼎力相助,心中是滿滿的熨帖和滿足,好像還有一點點期待。

後來......當然是不敢去想。

現在徹底斷了他的念想,那些日子,又在腦子裏安全地活動起來了。

她到底鼓起勇氣給他傳了一條簡訊:“你的手好點沒?”然後一個早上都在不時地查看手機。

似乎等了有地老天荒那麽久,他才回:“好多了,謝謝。”還尾綴了一個淺淺的笑臉。

她放了心,他沒事就好。但是很快,她就被一陣巨大的失落給襲擊了,因為她預感到,這很有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的交流了。

等著吧,時間會把一切都消化掉的,他很快會翻過這一頁...我也是。她滿心惆悵地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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